月雯

《暴风雨》（下）

 

在一切发生的瞬间，他遗忘了如何去行动。

 

枪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方破碎，飘扬在伊波特市上空宛若终年不会散去的阴云和烟尘中。怪异的是在这震响爆发之处反而是如此的宁静。

 

远处的空气被惊慌错愕的叫喊、因为再度的混乱而出现的暴行而响起的恐惧的尖叫、天空中不断向着远处翻飞的螺旋桨转动时发出的噪音，这一切都让周边显得如此寂静。

 

脑海中的空白持续了片刻，但那种再度出现的沉积在心头的感受却久久不能散去。

 

再度成为旁观者的感受。

 

伴随着sans抬起手臂展开五指，与数个月前相较杀伤力更甚的苍白的骨头刺穿被鲜血和烟尘染成斑驳色彩的路面，却没有能够命中目标。

 

他的反应也不够快，当屠杀者戏谑嘲讽的笑容和那双红色眼睛出现在视线中时，他竟然忘记了继续攻击。

 

绝佳的时机从眼前溜走，如同从指骨缝隙间流走的水滴。

 

方才与屠杀者交手，极力帮助他并且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机的身躯向后倒下，金属撞击在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最后，所有回音都被沉寂取代。

 

寒冷从灵魂内部出现，最后冻结全身骨骼。

 

他凝视着自己的魔法在空中飘散成灰白的光点，久久无法移动。

 

 

在这一切开始前，sans反复地问过自己，将那个折磨他已久的问题不断地摆在自己眼前逼问着答案。

 

我能否战胜恐惧？

 

能否？

 

恐惧到底来自哪里？是没有被重置完全消抹的记忆？还是——

 

还是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

 

 

刺耳的刮擦声将他从空洞的思索中惊醒，他浑身一震，漆黑的眼眶转向声音的来源。

 

十几米外，Napstablook倒在坚硬的地面上，目光直指远处呆站着的sans，他的手掌在地面上摆作不自然的姿态，指尖附近的地面上残留着短短的白色刮痕，惊醒他的声音就来源于此。

 

Napstablook紧盯着他，表情完全不至于被形容为狰狞但绝对不该出现在金属的面庞上。

 

机器人的胸腹之间被子弹撕开一个裂口，他能看见外衣被高温灼烧出的孔洞下方伸出的残破的电子线缆。

 

sans不再站在原地，而是朝着前方伸出脚，艰难地迈出一步，然后是下一步，在他行走时腿骨上凝结的冰破碎了，使得他最终能奔跑来到同伴的身边将对方半搀扶半拖拽地带离大路，藏进巷道的阴影中。

 

Napstablook比他想象的要重不少，或者说金属机器人本就该有这个分量，sans不得不配合魔法控制住他的灵魂才搬得动他。

 

在sans几乎就要完成这项于他而言的大工程时，一道强光从外侧的街道划过，探照灯的灯光打在街道路面上留下圆形的光圈，险些照到Napstablook的双腿。

 

最后一次使用蓝色魔法，他终于完成了这项严峻的挑战。

 

 

当喘着粗气的sans想要开口关心同伴的情况时，机器人却用通讯器给他发了一段话，在他低头查看闪灯的通讯器屏幕时仍旧凝视着他。

 

【你还好么】

 

什么？Napstablook的问题让他愣住了。

 

sans忍不住抬手检查了一下头骨附近，他确信除了之前摔碎的眼镜外其他的伪装都还在原位。

 

但是同伴的目光和表情都说明了这不是什么玩笑话。

 

“我很好。”他开口作答，虽然没有和Napstablook直接对视，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对方锐利的目光在无形中穿过他中空的胸腔落在身后的空气中。

 

“倒是你，你还好么？”sans说话的时候双手插兜恢复了平日里的习惯性姿势，他将目光抛向街道，探照灯已经移开了。

 

这是个没多少必要的问题，Napstablook现在既没有化为尘埃也没有和此前Mettaton一样爆炸变成碎片。

 

他听见天空中螺旋桨的噪音从一架外观奇怪的类似旧杂志上的直升飞机的机器附近传来，随后那台飞行器转移方向消失在了斜上方。

 

天空中传来一阵漫长的雷声，也许又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Napstablook听着雷声缓缓合上眼睛，费力地抬起右手按在胸前的伤口前方，他这一阵动作使得被伪装掩盖的金属皮肤表面闪出一阵电光。

 

数十秒后他睁开眼睛给出回复，sans便将目光再次投向通讯器。

 

【HP剩余700  不知道具体原因 但屠杀者的那一枪并没有损伤灵魂太多 大部分的损伤集中在物理层面】

 

这让sans松了一口气，虽说情况不容乐观，但总比死亡要好。

 

Napstablook在发送完信息后试着抬手把肩膀上的绑带解开，sans注意到他的动作之后蹲下身来帮了他一把。

 

绑带和另一侧那个有些眼熟的搭扣解开后，sans帮忙将Napstablook身上最外面那件背心似的东西解了下来，随后看见了很熟悉的东西——那些从地下带来的小工具和物件排列在布料背面，由绑带固定在上方。

 

在分开前他们两个都带着一个装着物件的背包来着，不过很明显，Napstablook做的准备比他充分。

 

【我需要时间来自我修复】

 

Napstablook在伸手查找他需要的工具时，很勉强的支起身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sans 你真的没事？】

句末还特地加上了一个问号。

 

“没事，真的。”他抬手隔着口罩按了按头骨旁侧，语气很平静——至少在他自己听来是如此。

 

我可是永远在笑。他在心里说道。

 

透过手套他发觉自己的手掌在轻微发颤。

 

本来已经低下头去的Napstablook再次抬头，sans明确从机器人的目光中读到了担忧。

 

【你的眼睛是黑的】

 

发送完信息，Napstablook转眼看了看巷口，仿佛在确认屠杀者是否重新返回，而他愣在原地，指骨隔着被烟尘染成灰色的手套按在眼眶下部。

 

 

有人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把sans从空白的思维拉了回来。

 

黑色身影出现在巷口，十指交叠站立在街道正中。

 

 

你最好和Napstablook分开。

 

 

他转头看向那里，在心里要求对方给出理由。

 

 

黑色身影转动手掌，将食指直立伸向天空。

 

那些飞行器在附近巡逻，不论原因是刚才的两声枪响还是新的暴动都不意味着好事。

 

喊声从街道那侧传来，也许正有暴徒正朝着这里前进，而带着他，你是走不快的。

 

 

sans深呼吸调整着情绪，他试着消化眼前的信息，尽力压下心头无法言喻的感受。

 

Napstablook说对了，他现在糟透了。

 

 

你想让我把同伴扔下？

 

 

如果来的真的是人类暴徒，又或者是人类的执法者来到这里，再或是屠杀者返回，你要如何脱身？

 

战斗必然会引来其他人类，这大概也是屠杀者离开的原因。

 

而客观来讲，他置身事外装成死者的成功率比你来如此实施要高。

 

黑色身影说完，恢复十指交叠的姿态等待着sans的回答。

 

 

面对这个简单的选择题，sans只感觉头骨内部隐隐作痛。

 

他蹲下身对着在连接两根导线的Napstablook大概描述了一下黑色身影告诉自己的事，没几秒便得到了答复。

 

【你先走通讯器联系】

 

这就是最后的答案了。

 

 

他深呼吸着站直，动身前最后查看了一次背包内的红围巾和手套，那无法言喻的感受愈发强烈。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不知道是因为迟迟没有到来的暴雨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离开巷道前sans和Napstablook最后的交流不过是简单的告别，收获了机器人一个轻轻的点头后他便快步离开。

 

 

 

望着身着蓝色兜帽衣的骷髅离开，最后连同逆光的背影一起消失在巷口，Napstablook停止手中的动作，组织了一条信息发送给sans。

 

【一定要当心】

 

做完这件事后，他不再绷着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出现在那张与人类几乎无异的面庞上，已经能基本活动的右手用力地按在胸膛中央，仿佛试图隔着金属触碰到灵魂。

 

手指在面料上留下苍白的痕迹，几乎抠破衣物。

 

他紧闭双眼，没有去检查自己的情况而是等待着剧痛散去——或者说他希望会有这么一个时刻到来。

 

拥有了机械躯体的另一个好处。Napstablook在心里对自己吃力地说，他并没有把这句新的自我激励记录下来的想法。可以通过关闭子系统来锁闭声音和表情。

 

*HP  5  / 1700

 

我大概，算是在防御上下足功夫了吧？他如此想着，在系统内部调出一个新的通讯窗口。

 

【Monster Kid，如果你能看见这个，一定要注意附近的情况。屠杀者袭击了sans和我，目前我们情况良好，屠杀者在袭击后离开，可能准备再次袭击或是前往伊波特山】

 

【我的接受系统受损，接下来的通讯全数与sans进行】

 

发送了这则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收到的信息后，他听见朝这里接近的脚步声。

 

有人正朝着这里走来，就刚才sans之前告诉他的一样。

 

Napstablook没有移动，一直那些脚步声在巷外停下，最后有一个单独的人来到自己身边时也是如此。

 

他关闭了除了声音传感器以外的几乎所有系统，以防自己做出任何下意识的动作或是反应——即使那可能性极低。

 

在黑暗中他等待了许久，长的像是数年，终于听见了一句话。

 

“没有热能反应，已经死了。”说话的人类从年龄上听来并不老迈。

 

随后，所有的脚步声都快速离开，之后还有飞行器途径的声音，而最后便什么也不剩了。

 

 

他又多等待了一会儿才逐个重新开启传感器，最后才是和行动有关的子系统，确认身边的确空无一物也没有多出机械设备后睁开了眼睛。

 

巷道内又多出了一道折返的泥脚印，仅此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雨了，雨点落在他身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最后迸发成脆弱的水花飞溅开来。

 

Napstablook有点想笑，虽然最后他没有这么做但的确感觉到了笑意。

 

我的确像具尸体，倒在混乱的城市的一条巷子里无人问津，胸前还有个弹孔。

 

遥远的地方响起了广播声，他翻动着地上的工具带时辨认着广播的内容。

 

广播的内容很是冗长且没有多少可用的信息，不过仍有几个关键词值得注意——他之前在广场上寻找屠杀者的时候听见人群讨论过。

 

“......避难所已经启用......宣布进入二级警戒......请务必在两小时内集中于......”

 

好吧。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从工具带中间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

 

看起来有些事情只能由我来做了。

 

Napstablook苦笑一声，但心里并不感到苦涩。

 

这一次可别搞砸了。他如此告诉自己。

 

雨越发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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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声被雨点打得粉碎，飘散在sans身边。

 

他终于看清了街道那端的景象，而这令他愣在原地。

 

不止是他，在他附近也有零星的人类，他们似乎想要穿越这条街道前往广播声中所说的地点，然而却不得不在此止步。

 

之前他那心头不祥的预感变作了现实。

 

远处几百米开外的街道已经被堵死了，而堵住街道的并不是什么杂物，而是乱作一团的人。

 

在越过雨幕窥见其真实面貌之前sans只是以为那是之前和在广场上集中寻求保护的人群一样的情况，可当他走进之后发现这完全是两回事。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来到地面的特有风景——暴乱。

 

 

糟了。

 

黑色身影如此说着，几乎和sans同步转身看向来时的方向。

 

 

他们此刻身处一条曾经似乎是商业街的步行街道，这一段路不仅开阔且由于之前较为接近市中心，大楼倒塌时的冲击波也影响到了这里。

 

周边能够用以脱身的岔路不是被破碎的建筑堵塞就是被不知何时安置的类似路障的约莫两米高的简易金属墙面阻隔。

 

而身后，则是刚刚出现在他视野内的乘着车辆身着制服的人类，此前在广场上维持秩序的似乎也是这帮人。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街道那侧的暴徒和平民，原先或是待在原地尖叫或是哭泣的人类望见新出现的那些人类之后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朝着这里奔来。

 

而跟在后方行动的便是那些暴徒，行动方向自然也不用猜。

 

眨眼间，平民，执法者，暴徒全都移动了起来。

 

sans迅速反应过来，他转移方向朝着街道右侧那些还未破碎但是内部均已空无一物的橱窗快步跑去，尽力将自己朝着相较安全的区域送去。

 

这条街道很是开阔，几乎毫无遮掩，他不再能像在市中心广场那时一样寻找掩体躲避这场暴乱。

 

这也同时说明了他如果走“捷径”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魔法，这将会毁了整个计划！

 

尽全力将自己的目光从街道斜对面一处因为外墙倒塌而暴露在空气中的房间上移开，sans把瞬移的想法压下，试着寻找正常的方式脱离这场灾难性的混乱。

 

人群如同潮水般吞没了一切，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所有的事便已经发生。

 

他听见杂乱的枪声盖过了雨声，一开始似乎对着落雨的天空，继而便是朝向其他的方向，具体目标是什么sans并没有去想。

 

在惊恐的尖叫、物体砸中血肉之躯发出的沉闷声响和疯狂的呐喊中，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试着寻觅路径脱离混乱，却毫无办法。

 

 

躲开！

 

 

听见这句警告的同时他就朝着旁侧闪开，下一秒方在倚靠的橱窗便被击成了碎片。

 

玻璃碎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有什么人踩在了这堆碎片以及地上逐渐积累的水洼上。

 

骷髅抬起头看向前方，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双眼布满血丝面色张红的人类，他没法从眼前的人类眼中找到任何的理智。

 

疯狂正在感染一切，而眼前的人类显然已经无药可救。

 

sans没有办法还击，他寻求着其他不涉及到魔法就能解决问题的方式，然而迎来的却是眼前人类手中那根不知道来源于何处的铁管的下一次挥击。

 

迅速后撤步避开攻击，金属挥击在橱窗残留的玻璃上再次带起一阵脆响。

 

方法！他需要一个能脱险的方法！

 

又一次挥击到来，sans的闪躲因为思考滞后片刻，他向后撤去的脚跟被一块曾经属于某条长椅的木板绊住，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跌去。

 

钢管几乎贴着他的头骨挥过。

 

sans跌坐在地，手套撑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他迅速扭头看向身前的攻击者。

 

眼前那名疯狂的人类因为前三次的失手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钝器。

 

当他将目光聚焦于眼前时，武器已经挥下。

 

 

攻击就在眼前，离他越来越近。

 

不再顾忌任何事，不再考虑计划的禁忌，不再考虑后果。

 

多少个日夜他那些拼命的训练所带来的成效一齐显现。

 

 

【“人类的灵魂无比强大，这也赋予了他们面对怪物时所能爆发出的强大的实力。”sans面对着眼前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用指骨敲着讲板强调着。】

 

【他在代表人类灵魂的心形旁边打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右侧倒心形代表的怪物灵魂。】

 

【“人类在灵魂层面十分强大，但并非没有反击之法。”他将左手插回兜里，面对着围绕着自己的哨兵们踱步解释道：“你们都知道关于回合制战斗的基本规则了，也已经了解了怪物的魔法基本都只能伤害到灵魂。但请注意......”】

 

【他将音量抬高到了正常说话的响度，不再以昏昏欲睡的声音讲如此严肃的内容：“总有例外，而最容易达成的一种方法就是——”sans把尾音拖得很长以制造悬念。】

 

【“如果战斗展开时附近人数超过回合制战斗的限制——也就是三对三——回合制战斗就不会展开。”

 

【“在此前提下，藉由物理手段，就能在HP未归零的情况下杀死人类。”】

 

 

死寂以sans为中心爆发开来，瞬间感染了街道上陷入混乱的所有人类。

 

挥舞粗糙武器的手臂停下了，尖叫求救的声音消失了，扣动扳机的手指停下了，奔跑着的身影停下了。

 

唯一还在继续的只有暴雨，雨点仍然不停地将水滴送向地面。

 

骷髅没有关注周围的一切，他只是抬着双手，凝神观察眼前的景象。

 

左手向斜上方伸展，距离指尖片刻之处爆发出了绚烂的由骨头构筑的花朵，将朝他扑来的躯体定在空中。

 

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掌心朝上十指回扣，蓝色的光芒包裹着距离头骨仅仅几厘米距离的钝器使其悬浮。

 

sans将右手朝着右侧翻动同时伸平手臂，铁管在魔法作用下飞向旁侧，撞击了墙壁和地面几次后落在地上不再移动。

 

他穿着胸前被染成暗红的兜帽衣缓缓从地上爬起，站立着凝视自己刚才魔法所凝聚的物件，突然发觉周围是如此安静。

 

 

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浑身扩散，来源一半是那些目光另一半则是他自己的后知后觉。

 

几秒后，那阵光芒又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死亡的人类仍然被悬挂在空中，而在那具躯体前，空气中缓缓显露出了一颗灵魂。

 

灵魂在灰暗的雨和周遭的混乱中不受干扰的散发着光芒，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关联。

 

在宝贵的寂静中，骷髅迅速反应过来，做了唯一一件能够些许挽救局面的事。

 

他以最快的速度反手穿过背包的搭扣，顾不上会打湿包内那宝贵的红围巾和手套迅速抓住一个简易的容器将其展开，伸手把那闪耀着光芒并且已经开始逐渐消失的灵魂装入透明的容器，最后扭头看向街道对面那塌陷了一面墙壁的房屋，伴随着扭曲的光芒消失在街道边侧。

 

眨眼间，做出了惊人举动的怪物已经消失不见。

 

唯一留在原地的只是那骨头构筑的高塔，此刻在雨中正快速瓦解成灰白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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